这里是新历三十九年四月一日晚,十九时四十分。
此城名为,切奇利亚。
挟裹着不绝风雨的劲气狠狠击打在我右肩,使我禁不住一阵瑟缩。在下雨,在哭泣,在这座没有人烟的繁华闹市里。
是的,天黑了。
咬咬干涩发白的下唇,我夹紧双膀,把早已淋湿的黑色雨衣紧紧缠在身上。雨衣很大,很黑,油浓稠墨得仿佛死夜。狂风摇曳的是雨水,掀起衣角阵阵,无助而苍白地忍受着冰冷的摧残。
我不敢抬头,无人敢直面神的震怒。
头顶是一道道刺目的闪电,揪引起心中一次次疼痛,然而没有雷声——这里一向寂静如死。我只能在踏水声与喘息声无奈的交织中低下头去,用湿漉漉的卷发贴护着额头,依靠溅起的雨水折射的残光来依稀辨认我要走的路。
我听不到,听不到,可我知道。巨大的雷响就在我身周爆炸!如果我抬头,抬头!我一定会看到那片死黑中洇着的幽蓝与血红色的罪恶之眼。阴冷,狰狞,它俯视一切,它审判所有,它无所不能。记不得曾有过多少次的雷雨,记不得曾有过多少次的我孤独地彳行,战栗、恐惧,死亡触手可及。
我,会死吗?不,我有雨衣。
……
左右的雨忽而小了,靴下着陆处也干燥起来。我于是知道,我到了。是的!我快步激起向后仰躺的水花,一下踩进坚实的屋檐下,一切都结束了!!我用右手撩开雨衣兜帽,在这个避巷中露出沾着水珠的鬈发。抬头望去,在道道无声雷电的咆哮里,映出我乍明乍暗的倦容。闪电,横贯天脊,不甘地扭动着,怒吼着,我却淡漠以对,朝着它们,高高地扬起嘴角。
揩了揩瘦削苍白的脸颊,抹去额角的雨水,我这才轻蔑一笑,放心地四下环顾。不过这种例行的环视很快便匆匆结束——四周洞黑一片,毫无人烟,亦无灯火。 没有麻木,没有失望,我回头,垂下眼帘,轻轻搓了搓冰凉发僵的手,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小门。霎时,在这片黑夜中,生生凝出一狭暖暖的光,雷电为之失神,风雨为之惊艳。
门后,便是光明。
窸窣解下雨衣,我抽步向前,用没拿雨衣的右手轻轻带上小门。于是,雷电恍然,继续厉啸狰狞。
……
这不是间小小的屋,是所宽阔的厅,是音乐厅。大厅里有沉默地高悬在两壁和四檐的华灯。烛灯,汽灯,晶莹雍美的吊盏,散发着弱弱的光。我在长廊里缓缓吞吐,仰头散漫扫过早已看过千百遍的潢饰。廊顶极高,越发地衬托出廊道的狭仄。两人高的石壁上横贯着暗金色的连枢和流饰;向下,路面上铺满干枯的迷迭香和青藤;金属架子上还有餐巾和领带,唯独缺少了侍者而已。
更前,更前!更前的地方,悬挂着的是一幅幅古老而又名贵的油画:缺少上帝右手的《创造万物》,失去眼睛的《圣母》,以及完整的《巨人泰坦》。
原谅我吧!当切奇利亚的居民无虑地生活时,只有泰坦是残失的。现在,他们一同离去了。堕落的神袛。
……
这里是正厅,我到了。我之所以赴此,是要抗争,是要举办一场独奏。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人能阻止我,因为……也从未有过人。
因为这里,是切奇利亚。
我拖着沉沉的皮靴,在红毯上抹下一片又一片黏湿的污迹。礼貌地拧拧雨衣,我把它紧紧缠在左肩上,大步朝前。我在喃喃:为什么要做这种糟糕透顶的无聊事呢?这究竟又有什么意义?然而,似乎只是出于一点点残留意识的本能……呵,意义的存在与否不是也决不是裁决的理由与噱头。
红毯即将被脚步消融处,是尘封许久的乐架,可却摆着各式各样崭新的簧管,下面扯开各色不同阶准的弦。大提琴稳稳地立在墓棺一样的木盒里,边缘被磨得发白发亮,音盒上驳离着片片碎屑。弦队,管队!长号,大号,小号!每只号管都闪烁着炫目的金光,在大大小小的器持架上坐落、穿插。我缓缓地、谨慎地伸出右手,抹去一层轻罗的清灰,静静地抚摸着这冰凉生硬的金属。
我左手绞着雨衣下摆,四周温暖的薄气渐渐撕扯开残存的湿滑感。雨衣依旧很油,很亮,黑夜般的玄重愈发衬出厚重感,略带灰朴的黯淡反射出一抹忽逝的流光。
黑衣很重,很重要。我静静地看着,目光在乐器与雨衣之间流返。清冷的泽光在弦乐上凝结,凝固,金色晕在雨衣上,伏起纤纤涟漪。
它们,他们是伟大的音乐家们,是伟大的艺术家们!他们身着黑色燕尾,默默伫立在我身后,身左,身右。瞩视着曾经,现在,永远属于也惟独属于他们的器乐。他们打着苍白的领结,弓手。俯身,或抚膺,或低盘,无声地注目。
我缓缓地直起脊背,向它,他,他们,弯腰,致敬。
伟大的英灵们!
……
梳理下略显慌乱的鬈发,揉了揉眉心,我直起身子,夹 紧黑雨衣,再也没有回头,淡淡地超离了他们。
我来到幕后,此刻不免略有紧张。深深鼓入一口气,我拨开幕右侧沉重的长幕布,喉头无由一阵翻涌,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潮红地抬头,目光所及是一团团飞絮绞缠的灰尘。明明早已废弃,可那蜡打的木台,正在黯淡的微光下闪烁光泽;那聚光灯,垂泻下干净透亮的光布,无人自启。
是的,他们在渴望着,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这里是切奇利亚,是羊群迷失的地方。
俯视所及,空寂的坐席呆滞排作一排、两排、十三排。它们冰凉冷漠的目光生硬着,似乎是在质疑我的存在。它们想要的,究竟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宁静,还是鼎沸冷淡的空虚?这种严肃而阴沉的审视,使我如芒在背。一股冷汗浸洇着无限的恐惧湿透我的后背,强迫我艰难地移开目光,努力抿起嘴唇,瑟瑟地快步切进台面。
哗——又是一阵烟灰。
哒、哒、哒。仿佛跨越时空的中世纪骑士甲胄披身,响起清脆的蹄声,压在光滑的木板上。这里……究竟有多久?木板暗黄失色,泛出古朴苍凉的味道来,那里,一条条深锲的纹理沉默地指向聚焦处的中心,凝视着我。一股寂寞荒芜的气息陡然盘旋,降落,湮没。他悲哀地看着我,转身,继续沉默。
他的目光平和有力,却空洞茫然,仿佛焦点洞穿我身后,帷幕,高墙,驻足在有生机的地方。
然而没有生机,到处都是…切奇利亚。
我站在台上。
紧紧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里的空气要清洁些许。即便浸渍着常春藤和鼠尾草的眩离和青苔铁锈的咸重味,也比外面,外面!要好得多。没有麦克风,也没有指挥,在我右脚尖前六英尺的地方,就是舞台尽头。深渊之下,仍是充斥着质疑之潮的空席。
忽然地,我无来由地心虚起来。心虚什么?……我舒展开肩膀,把沥干的黑雨衣再次披上。右手从膀后滑过,它便轻轻摊开,披洒在我身上,包裹住我脆弱的躯体。鞋,靴子外侧的黑泥已经干得发白翘起,我想它也不会用迸裂的碎屑来试图阻止我的演出。
沉默。
我艰难地翕动双唇,想要发出些尽可能类似音符的声音来。
可是,第一声却是一道刺耳难听的音破。我脸颊涨得通红,戛然而止的急促感使我从头咳嗽到腰。这或许是许久未曾说话的后遗症,令我极痛苦地大口哈气,紧捂住胸口,剧烈地吐出为数不多的体液。
可是,可是我依旧拼命地撕扯着沙哑的声带,让它颤抖,颤抖!
嗬…嗬…我慢慢松开把胸口抓得生疼的手,渐渐平缓下节奏。
我高歌起来。
哈!奇怪,真奇怪!挺奇怪的,不是吗?当第一个音节被清晰地吐出时,其余的竟也似珠玉般连缀而下。声带!他在唇颚与齿开合间把激荡的情感注入小舌,颤抖的气流似洪水般狂涛滥涌,冲刮着肤理和那层薄薄的黏腔。适才的窒息感被驱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我!歇斯底里的美妙!
我卷起雨衣帽檐,露出发亮的、润泽的棕发。我早该这么唱一场了!早该!!
这里没有人,没有人在看我。
这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他们坐在湿滑的绿苔铺长的廊椅上,打着滴落着雨水的伞站在阶梯上,伴我低低吟唱。
我目光闪烁,只觉双颊火热,头顶冒汗而蒸腾,干脆仰起了颈,激动得浑身颤抖!我那长久滞塞于血管之中干涸冰冻的血流又开始注淌了!他奔腾,欢叫,一点点温热顺着热脉流淌入肌肉骨骼。我感觉到我在发光,发热,燃烧!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熔化、炽烈!!来吧!!这才是真实的生命的力量,这才是澎湃四射的活力啊!!
额头似在微微咆哮,我披散开疏乱的卷发,一把扯开雨衣,让它随右手重重摔出身后,和雨泪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轨。我从未,又或许只是很久很久没有了这种感觉,激昂,慷慨而浩烈!撕扯着口中尖利的音节,呐喊!!我的灵魂,灵魂将要冲破我的身体而腾空!在意什么?!燃烧吧!!燃烧啊!!我淌下灼灼的泪,怒视着、冷厉地暴视着还在低低吟唱的人们。
那里没有人。
那里所有人,都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却没有一个敢对视我那喷薄着熊火的眼睛。口吐含混不清的话语,好似梵唱般,他们的声音也陡然加大。把那些、这些,统统焚烧!!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这群懦夫还在犹豫什么?!唱啊!高歌吧!!把不平、怨恨、愤怒、恐惧都吐出来吧!看它们,看它们直冲云霄!冲破那沉默着的怒雷,把那阴沉沉禁锢了我、禁锢了我们千百年的天空生生杀破啊!!这永夜,永不见光明的黑夜,我祝福你,我诅咒你,我怜悯你,我憎恨你,可这一切,都结束吧!这空虚而又绝望的循环,这寂寞而又萧杀的痛苦,结束啊!结束!!结束!!!挣脱啊!!!
……
……
早已变成……沙哑的声嘶力竭,我状若癫狂,红赤着双目,半跪,腾跳,疾速地蹬蹬踱步,让千百年沉寂的木台哆嗦起吱吱呀呀的求饶声。可是,还不够!还不够!!我的胸腔沉重地翕动着,使我无比清醒地感受到每一次把刺骨的寒气吸入肺腑的撕裂刺痛所产生的**;鼻息沉闷炽烈地喷吐在脸上,灼起一层层迭起的烧浪;一阵眩晕袭来,我用狂舞的臂膀紧紧地抱打头颅;脑海中,黑暗与光明瞬息交替。不!!你不能!!混蛋的东西!我猛然抬头,仰视天空高声怒吼,歇斯底里地咆哮。那消沉的乌云,那冷酷的雷光,你们!你们呵!!……
我揪打着头皮,正痛苦地战栗,惨白的脸颊再次泛起不健康的潮红。踉跄着步子,我软软地跪下,几根手指扣住了木板糟朽的边缘,狠狠咬着牙关。啊!我要唱出来,要说出来啊!!死吧死吧!!我仰起抽搐着的青筋暴起的脸,愤怒厉啸。它不能阻止我!不能!不能!!
脑海中的刺痛感疯狂如尖利的锥刺般狠狠扎裂我残存的意识,犹如天空一道惊雷炸响在思绪之中。咳…咳……
然而我终于放出了最后的厉啸。那一声宛若龙吟,升腾入空,与阴霾的雷电轰然迸裂。他冲破厅顶,让整个大厅为之剧烈震颤,荡涤下一簌簌碎屑和尘土。它,他与雷电相撞,撕碎这虚伪审判着世间一切不公的阴谋,冷漠无情的眸中绽放出光芒。雷啊,天啊,恐惧吧!瑟缩吧!哈哈…哈……咳……
裁决!裁决!裁决!
……
视野渐渐被浓郁的黑暗浸盖,疲乏、无力和眩晕重重袭来。我软软一仰,终于无声地倒下,只听见愈发清晰的粗重喘息。我的脸颊,似有冰凉温润的雨淅淅滴下,柔和地消去红肿的余热……
呼…咳咳……哈……
视线…模糊了。我奋力挣扎着伸开右手,想要徒劳地抓住漏下的雨水,可惜……
然而我胜利了,不是吗?嘿……带着重重的困意,我微挑眼皮,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讥笑,朝着沉默的雷电,朝着阴郁的黑云,沉沉睡去……
四周,停止梵唱的人群,霎时死寂。他们缓缓直身,严肃而庄重地对我深鞠。
四周,没有人。
惟有那名打着黑伞的神父,依旧直立,默默地、静静地注视着我。
沉吟片刻,他弯腰,轻轻放下黑伞,然后转身,向着雷雨夜的大门离去。
于是,雷声大作。
四周,人群稀稀疏疏地安静离开。走到门口时,都又不约而同地沉默回瞥一眼。然后,转步,消失在沉重荒凉的漆门之后。
还剩,还剩那把大大的黑伞,滑动着雨水,在墙角孤独地滚来滚去,晃起道道模糊而优美的弧线。
……
寂。
……
一切,一切的一切,是一片沉寂。
落寞,安静。
仿佛刺破玄夜的黎明,眼前纷纷扰扰的乱影渐渐重叠,视野……复又清晰起来。
我动了动食指,感觉到,我还清清楚楚地存在着。然后是胳膊、肩膀、胸腹、腰颈、头颅、……思想。我审视着房顶,仰躺着,似乎没什么两样。我的呼吸回来了,我的灵魂在安静地伫立。
发作之后的酸麻还在四骼延续,我撑起双手,弯身,站起。
四周是一片狼藉,本来如此。
书籍,揉成一团的废纸,银匙,都沉沉地钉在座位间,散乱地掷在地上。
人群早就散了。
本来就没有人群。
我茫然地翻身跳下舞台,踱到排排列列纵横交织的观众席前。没有风。无论科学、法律、道德、哲学,还是宗教、艺术、伦理、社会,这些书统统被人们撕扯后翻乱在地上,石阶上。
圣经……这里没有圣经。
突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猛然回头,盯着歌台上那团揉皱的黑衣——雨衣。他似在叹息。
我犹豫了。
许久,我挤开艰涩的步子,一点点挪到台上。长吁一口气,我俯身抓起他,略略扫视一眼,便又原路折去。
这片天地里,响起我掷地清脆的脚步声。
我没有走经我来时的廊道,而是从大门横行离开。
因为我不愿再去打扰那些乐器们,那些英灵们。
然而我停住了脚步。墙角,那把大黑伞正撑开伞骨,静静地等待着我。
没有犹豫地,我抓起了他。
神父的剑。
握着冰凉的伞骨,伞柄,我再次把雨衣一卷一卷地缠住左肩,然后擎着伞骨,伞盖,稳稳走向那扇漆门。
雷声已灭,又或者,永不灭。
我仿佛看见上帝伸向亚当的巨手,圣母凝视耶稣的慈爱眼神。
没有留恋地,身后舞台上的聚光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我没有回头,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我很平静。
没有留恋地,身后舞台上的聚光灯不知何时已然熄灭。我没有回头,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门,没有再关。一道光亮似乎射进来。
屋外,没有了风雨声。
我要再次回到那里去。
这里是新历三十九年四月一日晚,十九时四十分。
此城名为切奇利亚。
这是一座失落之地。
是迷失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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